西伯利亚虚构博士

高科技亚文化命名机取的名

不知能存活多久,能不能看到就随缘吧


*让哈里&哈里朵拉


“永远不要迷上一个不想活的倒霉婊子”

(波拉尼奥《眼睛》)


首先松开手。星球的重力对抗浮力令你下沉。水花和气泡闪烁,冰冷的灰色滴进你的眼睛,流进你的胃和肺。很短暂的一刻你感到温暖,同时也想要呕吐。痛苦在溶解,随着求生本能的每一丝抽搐流出你的皮肤,在水上覆成薄薄的灰色油膜。不必思考,再也不必思考,水以窒息的形式拥抱你,多么简单的免费仪式,没人再需要去教堂,蜷缩足够长时间就能够得救,退行,失去意识,回到最安全、最安全的源头。不会有人在你母亲的肚脐中插一把叮咣作响的钥匙,强行将你拖回这个世界,这个你从未要求来到的世界。不会有人踢开浴室门,扯着你的头发把你拖出浴缸,毫无同情心地对你大喊大叫。

“你要在浴缸里溺水自杀。”

让·维克玛口气冷漠地陈述,甚至懒得提出一个问句。

“不要打破我的宁静。”

哈里咕哝,他半睁开眼,看见维克玛抓着他头发像拎一把误捞上来的水草,一时拿不准要不要扔回去。于是他又闭上眼睛。他不想弄清那张脸上更多的表情。无非是愤怒——疲劳——厌倦——像他自己在照镜子。

“你是不是恨我恨得要死?”

他没头没脑问。维克玛已经在把他往外拖,像拖一袋沉重水泥,闻言冷哼一声。

“原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。”

“既然如此。”

一个声音叫他闭嘴,现在闭嘴还来得及,哈里。但他从不是听劝的那种人。

“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?你不烦吗,让,因为我已经烦了。为什么你还要进我的家门?”

他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变得急促。快生气吧!他几乎要笑。快失望吧,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。这条路不通向任何地方,你我都知道,何必枉费心力。

“因为是*你*把那把该死的备用钥匙给我的,哈里。需要我提醒你当时对我发过什么誓吗?你发誓说你会努力振作,如果你失败了,*也许*会需要我——”

维克玛的音调越来越高,好像再这样下去,他的声带就要撕裂了。哈里粗暴地打断了他,没有让他说到最后。

“那么还给我吧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钥匙。”

说着,哈里伸出手,仍没有睁开眼睛。维克玛不可置信地冷笑了。

“你真是个举世无双的混球。”

“很高兴你终于发现了。钥匙。”

“想都别想。”

维克玛说。他把一条肮脏的大浴巾从金属横杆上扯下来,扔在哈里脸上。

“把水擦干净——别再让我看见这副可悲的样子。”

哈里没有动。隔着满是污渍的吸水毛料,他的声音听起来模糊而冷酷。

“那我们不如打个赌,让,如果你输了,就把钥匙还给我。”

“我拒绝。”

“我赌再有一次你就会放弃。怎么样?”

“我告诉过你,”维克玛听起来像快被他逼疯,“我拒绝。”

花洒没有拧紧,不断有水滴在浴缸里。排风扇被打开了,老旧扇叶发出生涩的旋转声。此外没有别的。维克玛站在他身边,而他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。


再有一次。你醉醺醺地躺在浴缸里做梦。“如果再有下一次……”她美丽的面孔因愤怒而拧起,又被醉意擦得模糊。你们在街角的一家商店里,窗外下着瓢泼大雨。她透过玻璃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。我得去赴约,哈里,我要迟到了。等一等,你说,至少带一把伞走。你回身翻拣墙上悬挂的长伞,三十,六十,九十雷亚尔,这是资本主义在咬你的血肉。等一等,你说,我有钱。你伸手到口袋里翻找,丁零当啷,掏出一把碧绿的碎玻璃。“你又拿去喝酒了。”她失望地叹气。不!你辩解,听我解释,拜托,你乞求,不要走,不要去赴他的约,不要离开我,你流下眼泪,只要再一次,再一次,只要一切从头来过。再见,哈里!她走进灰色的雨中,再也不回头。


婚姻的腐坏起始于对彼此抱持不切实际的期望。他从扔在公园垃圾桶里的一张晚报上读到这句话。无数个梦里,他想象朵拉·英格伦德是德洛莉丝·黛,因此是永恒的。只要他仍在这个世界上,就不会被她抛弃。但并非如此。他给她打电话,问她什么时候回来,而她只是叹息。她叹息却从不给一个答案。我会改变,他承诺,我会变回我们刚认识时的样子。她悲伤地叹气,隔着无尽的大陆他能够想象出她轻轻摇头的样子。噢,哈里,你总是这么说。

但人总会假定不可能的事情。朵拉盼望他振作,盼望他戒掉烟、酒、精神药物,盼望他摆脱不可摆脱的绝望与消沉,而他盼望她即使在他做不到的时刻仍然爱他。因此他们辜负彼此:这些期待太沉重,谁也担负不起它们。

(让·维克玛同样盼望他振作,盼望他戒掉烟、酒、精神药物,盼望他摆脱不可摆脱的绝望与消沉;他盼望维克玛早点因无法忍受而离开他。)

不可能。许多时候事情十分简单:不可能。哪怕浪子能够回头,哪怕时间能够回溯,答案仍只有一个:不可能。回来(离开)吧!他恳求,哭泣,咆哮,可朵拉挂断他的电话,维克玛闯进他的屋中。


有一次他没能认出维克玛。或者他认出了,差别也没那么大。他刚喝了不少,三瓶烈酒足以煽动他向任何人脸上挥出一拳。起初他的搭档错愕地望着手上沾到的血,第二下也终于学会反击。他们在客厅里打了起来,已有裂纹的电视屏幕雪花般破碎,咖啡杯和挂钟紧随其后,某人被绊倒了,他忘记是谁,最后他们摔在地上,他卡着维克玛的脖子,维克玛揪着他的衣领,有人在流泪,他忘记是谁。但他记得维克玛看他的眼神,多年以前另一张脸上显现同样的痛苦,他们的眼睛向他提问:为什么?可是没有为什么。我就不该搅这浑水,维克玛说,血从他的额头上慢慢渗出一小缕,不严重,可他的五官因剧痛而扭曲。我就应该让你喝死,第二天从呕吐物里收你的尸。

你是应该那么做,哈里回答。他喷着酒气,努力睁开眼,对上维克玛的灰眼睛。你不该来管我。你不该——他没有说——放纵我毁掉你。


灰色糖衣在舌尖溶解时你看见许多幻象。活跃的神经元不断放大情绪,开始是欣快的,你透过破损的玻璃窗看见许多云变得水母般透明,在城市上空闪烁虹彩,轻柔地舒张收缩,她的裙摆在大厦间的缝隙飘拂。你从床上起来,手指和眼睛贴上那面玻璃,它被修好了,映出海的莹莹蓝色,另一双纤细的手贴住你的手背,你看见金色的倒影,“哈里”,她呼唤,你隔着玻璃看见她,你轻轻摆动尾鳍,细小的鱼唇不断撞击她和名叫哈里尔·杜博阿的男人交握的手指。然后是静止。然后是错愕,像圣诞水晶球摔到地上的前一秒。突然落下雨,雨是灰色的,像颜料和传染病,浸湿的部分统统变灰。雨落在水族馆上空,屋顶像餐巾纸一样变软塌陷,你惊恐地看到她变得潮湿,变得灰白,只有一缕金发落下,在她的无名指上蛇般缠绕,变成一枚新的戒指。她握着的不再是你的手,你徒劳地撞着水槽玻璃,在你凸起的鱼眼中映出圆形的灰色居室,他们在中央的灰色床单上做爱,她发出温柔的融化的声音,那些声音变成许多灰色毛茸茸小猫,从她的腹部钻出来,一窝蜂地窜向鱼缸,窜向你,它们甜美的利爪伸进水里而没有发出声音,你被穿透了,你疼痛地尖叫,可是谁也不想再听。


醒醒!有人拍打他的脸颊。哈里醒过来,头晕目眩,反射性地开始呕吐。五分钟以后他庆幸对方帮自己对准垃圾桶。五分钟又十秒,他说:“我以为你不打算再来。”毛巾被递到他手里,没有回答。他的胃突突地跳动,另一种恶心感涌上心头。不能处理的情感会变成恶心。

“说真的,你为什么还要管我?”

“你以为我愿意?堆积的案子越来越多,麦克莱恩前几天还受伤了,我们快要不堪重负,哈里,你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原状?”

“啊——”

他拉长声音,像恍然大悟。

“这么说我就明白了。你只是需要我。你需要我回去做你的搭档,牵着无能的你像牵着一条嗅觉失灵的狗,把你拖到案件真相面前,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,所以你需要我。”

(事实正好相反。可是谁会说出那句话?谁会把装好弹的手枪递给他人?)

“你能不能,哪怕就一会儿,别做个混蛋了?”

维克玛朝他大吼。他冷漠地抬起因用药过量泛起血丝的眼睛。

“你非要我这样说不可?我爱你,他妈的,我像爱兄弟一样爱你,没法看你这样下去,我只希望你能好起来——这样说够了吗?够不够让你偏执的神经稍微运转正常一点?”

“不。”

哈里尔·杜博阿说。他的嘴唇因即将说出的冷酷话语而轻微颤抖。

“你说谎,让。你只爱那个‘好’的我。”


问题在于不可能。不可能与不足够。他不可能满足让(朵拉)的愿望,哈里悲哀地意识到。他无法回应让(朵拉)的期待,他(她)过于沉重的爱,不可能回报他(她)给予自己的东西。而一旦他做不到,他们就会离开。

有时他不愿承认这一点。有时他只想:你疯了。只有疯子和瞎子才会爱我,让,你是哪一种,还是两者都是?看看我,我身上哪有一丝一毫值得爱的地方,你为了一种疯病留下,为了负疚感留下,为了谎言留下,而它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。爱是谎言,让,爱是杀人之重。


“钥匙。”

他摊开手。维克玛没有反应过来:“什么?”

“把钥匙还给我。”

他嘶嘶道。

“然后从这里滚出去。你束缚了我!我从没要求你进来,现在我要求你出去。”


他失去了痛感以外的一切感觉。或许正因如此,他才不断地回忆朵拉,不断地刺伤让。悔恨是疼痛的,愧疚也是疼痛的。甚至有时他不无恐惧地发觉,伤害维克玛的行为在失控中给他带来了一丝控制感,他没有能力做到其他事,却*仍有能力*伤害某人。哪怕事后他会被呕吐感淹没,被自我痛恨和绝望一刀刀割破胃袋,他仍然成瘾一般无法自拔地使用着这种权力。但什么爱都是有限度的,他并非不明白,他同时也测算着对方离开的日期。


“好。”

让·维克玛回答。他看起来要气疯了,西装下的胸口患病般剧烈起伏。他把手伸进口袋,两下捞出一把旧钥匙,狠狠砸在哈里脸上。金属齿在哈里的眉骨上割出血痕,但显然他也不愿再在乎。

“很不错。在这么长的地狱时光之后,用一个‘滚’字让我们都得到解脱。非常重情重义的选择。”

从齿间迸出这些话以后,维克玛掉头就往大门走。哈里躺在沙发里目送对方,直到房门被砰地摔上,他也没说一个字。他可以说,但他没有。


“回来。”

你对她说过太多次。你一遍遍向她乞求,却永远不会对维克玛说出这两个字。因为在身体深处,在你心的空腔中,你明白分别所在:她绝不会回头,而维克玛会反反复复回到你身边。倘若你向他吐露那两个字,你们就将无可挽回地一同沉没,而只要你不说,只要你永远闭上嘴,他就总有厌倦的一天,总有从你这里解脱的一天。因此你拿起无线电却没有拨通,你的车冲向西南,撞破水闸,坠入海中,那时你一只手抓着方向盘,另一只手抓着无线电,你永远不能知道那时你要打给谁。

你看见灰色。在板块的裂隙中,空间的死角里,心与心之间不可填补的深渊底部,你看见灰色。它摸起来寒冷而干燥,像遗忘本身,你唯一不断寻找的东西。

你在呼唤我。灰色对你说。你有一个愿望想实现,那是什么?

你看着它。多么熟悉,好像从前的每一次沉溺都是此刻的预演,灰色透明的眼睛宁静地注视你,等待你的答案。

解脱。你(我(哈里))说。


解脱:逃离。逃离朵拉·英格伦德,逃离让·维克玛,逃离从未消失的幻象,不会复现的美梦,逃离无法回应的期望,不可满足的要求,逃离一笔笔不断累加而永不能偿清的欠款,没有比爱利息更高的债务,没有比不能回应爱更恐怖的破产。放弃我!你在心中大喊,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, 不要放弃我——


一声轰然巨响。冲击自车身传来,每一根骨头都彼此碰撞,发出意欲碎裂的尖叫。一发中靶子弹,一扇摔上的门。玻璃惨烈地破碎,窗户、相框和电视在地震中毁灭,洪水从缺口涌进来淹没他,散发泡沫和酒的味道。安全气囊膨胀而他觉得很困。它掐着他的胸口像某人在质问:你什么时候……他想,永不,永不。我想要平静,这难道是多么过分的事情?如果灰色给予我平静,那我就投身灰色,遗忘的最高统领,无限接近爱最理想的样式。向南,向深处,不断向南,路上我吞噬盐水,吞噬死亡,吞噬爱,我沉没并成为灰色的代行人,世上最疯狂的漩涡。如此一切都可被放弃,一切都不再重要,一切都远离你与我而你与我彼此远离。他咳嗽起来,缺氧让他的头脑发晕。隔着空空如也的窗框他看见许多金色远去,杏子,奖章,谁的发梢,它们轻柔地漂远像永不复归的船,而他忘记它们的意义。他感觉温暖而想要呕吐。某人拧动车门把手,某人伸手抓住他的衣领,把他拖出变形的金属壳体。他睁开被盐刺痛的眼睛,看见一个悲伤的男人站立在水中。

“这是最后一次了。”

男人看起来极为疲惫,双手已被海水泡得变形。他茫然地任对方拉扯着,漂出不断下沉的残骸。

“我是认真的,哈里,这是最后一次了。”

我知道。哈里尔·杜博阿想。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。可是……他徒劳地在灰色潮水的遗留中搜寻。我应该知道的,可是,你是谁?


“金,这家伙是谁?”

你问。金搪塞过去,没有回答。男人隔着墨镜看着你,你看不见他的眼睛,却知道它们是灰色。并非雨、药片或海水的灰,比它们更加遥远,更加似曾相识,更加*不应*接近。一个声音突兀响起:这是最后一次了,哈里。你不知道那声音属于谁,或许不知道更好。

不要想起。不要触碰沉入海底的残骸,黑色的燃油缠绕你的手指,仍会杀死你。不要想起他的名字,这样你们都能获得幸福。

一个音节像目盲的啮齿类动物,在你的记忆下方狂暴地挣动,而你选择枪杀它。你的胸口流出一滴血,什么东西清脆地破碎,灰色溢出像花瓶里的水,没有谁为之哭泣。



FIN.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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