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伯利亚虚构博士

高科技亚文化命名机取的名

疯人船

*让哈里


51年春天哈里尔·杜博阿宣布开始戒酒。新调入41分局的金·曷城警督赞许这一明智选择;让·维克玛随迁警官没有发表意见,但眉毛拧起的形状透出一丝不信任。不信任是客气的说法,直接描述应该是讥讽。看来你不是很相信我,哈里有点受伤,你不是我的搭档吗?维克玛从鼻孔里冷哼一声。正因我是你的搭档,这种话我听了四百九十九次,希望第五百次你能诚信一点。他把手里的一沓调查表摔在哈里桌上,转头走掉。

逆行性失忆还没治好,哈里想不太起来自己怎么惹毛这位前搭档。说“前”不是指他们已经解除关系,仅仅指代维克玛拒绝同他一道出任务的现状。目前他身侧空位由曷城警督填补。于是哈里扭头去看金,眼神明明白白恳求援助,但金不会知道41分局前尘往事,没读懂他暗示一般低头,仔仔细细擦手里镜片。


同样的沉默发生在半个月前的褴褛飞旋。不知从哪蹦出的金发墨镜男杵在大堂里瞪着眼,一会儿咄咄逼人挖苦他,一会儿提些莫名其妙假设。假设在一个平行宇宙里我们是搭档,墨镜男说。哈里隔着漆黑镜片看不清他眼睛,只听出他语调里带点苦涩,像调酒时挤多酸橙。奇怪,哈里纳闷,这人很生气,但我哪里惹到他?他回身想求助,但金避开他眼神,讯息再明显不过:你自己处理。你自己去处理被鞋打破的窗子、折断的海鸟标本、扔进垃圾桶的RCM手册、泡到海水里的警徽、用虚拟式假设你俩搭档关系而且很可能*确实*是你搭档的男人。

好吧。哈里尔·杜博阿左右换脚,硬着头皮发问。是犯罪搭档那种搭档吗?他打算活跃一下气氛,但墨镜男显然不觉得好笑,镜片后的眼睛恨不能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。哈里尴尬地再次腾挪重心。警局搭档,墨镜男生硬开口,喉咙滚了一滚,像竭尽全力吞下半句脏话。那时他灵光乍现:这就是在无线电里骂他的那个声音。现在他想起维克玛可能恼火哈里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。


搭档,维克玛疲劳又苦涩地喊,然后不再睬他。哈里尔·杜博阿真的毫无印象。他从腐烂食物和发臭汤汁里找回自己名字,但不知到哪里去找别的东西。维克玛的倦意让他古怪地愧疚,那时也是,现在也是。他眼尖瞥到过对方桌上抗抑郁的处方单,那里头有他一份功劳。有他很多份功劳。我做什么才好?他问金,其实在自言自语。金建议他继续坚持戒酒。


第三天哈里没来警局上班。维克玛烦躁不堪,整理文件都比平时大声,纸张哗哗乱响犹如台风过境。茱蒂特小心翼翼建议给杜博阿警督去个电话,被维克玛当即打断。他不会接的,维克玛暴躁挥手,我对他太熟悉了,上次他发疯砸烂的那台座机恐怕还坏着。

还是打一下吧,特兰特·海德斯塔姆建议,没等维克玛回答就拨通号码。等待铃被公放出来,像只被玻璃迷昏头的麻雀在办公室里打转,一圈,两圈,三圈。没人接,特兰特惋惜作结,不然我再打一回?不用了。金终于站起来,我去他家看看。维克玛未置可否,默许他拿上车钥匙出去。

两小时后金回到警局,所有目光转向打开的门,无声提同一个问。金正要作答,维克玛却先一步出声。他又喝到不省人事了?维克玛语气冷冷,一百二十分地厌倦。金叹了一口气,镜片后的眼睛闪烁忧虑。不,他没有摄入任何酒精,情况正好相反,是戒断反应导致昏迷。

茱蒂特吸了口气,谴责地瞥了维克玛一眼。但现在好些了,金补充,服了两片地西泮。实在担心的话可以去看一眼。建议没有明确指向,但维克玛几乎反射性回答,不。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,他冷淡否决,他一开始就不该酗酒。

维克玛学过医学知识。他们都学过医学知识。酒精戒断症候群表现繁多——焦虑、流汗、发抖、心动过速、震颤性谵妄、癫痫发作。他注意到那些迹象,哈里给他递报告时手腕发抖,春季低温里汗流不止,稍加运动就面色发青。他本应读懂它们的意义,只是他太累了,懒得再去在乎。


开动太多次的机械会磨损,使用太多次的工具会留下伤痕。让·维克玛打开太多次哈里尔·杜博阿的公寓大门,以至于他自己也不得解脱。许久以前金的角色由他扮演,他拿起车钥匙,急匆匆离开41分局,路上拐弯太急轮胎打滑,险些撞上雪地里的邮筒。他坐吱嘎作响的破电梯到永远暗无天日的那一层,像驯兽师开猛兽笼一样开搭档的房门,穿过酒渍、油迹、打碎的玻璃杯和瓷碟子、一星期没洗的迪斯科外套,从肮脏的地板上揪起哈里。他千万次从地上拎起哈里,从水槽里、浴缸中、大开的玻璃窗边拎起哈里,不胜其烦地听他哭喊类似的内容。再给我一次机会,哈里总这样呜咽,他哭得多难看,连维克玛都为之羞愧。那句乞求徒劳地飞向一个离开数年的幻影,她金色的头发在哈里的骨头里生长,像无数美丽的水蛭。维克玛徒劳地拔除它们。他扫掉危险的残渣,把臭气熏天的破布扔进水池,打开窗户驱除屋中的鬼影,但也许他真正应该扔掉的只有一件东西。维克玛看向哈里,胡须蓬乱的中年男人在沙发上抽泣哀号,没有半点荣誉警督的影子。千万次。千万次让·维克玛充当清洁工、救生员、永不满溢的垃圾桶,但对能把自己淹死在洗碗槽里,在灰色泡沫间沉没的哈里尔·杜博阿来说,这努力仍然太过微薄。


起初让·维克玛仍喊哈里的名字。哈里!他摇晃着搭档的肩膀。哈里!后来他开始大喊:杜博阿警督!再之后场面变得愈发难看,神经再坚韧的人也无法维持文雅。哈里尔·杜博阿,维克玛咬牙切齿,他妈的混账,废物,酒囊饭袋,畜生不如的东西——攻击对象松松垮垮地瘫在地上,像一个漏光沙子的拳击沙袋。

维克玛扯着哈里的头发,把他从沙发上拖起来。有那么一刻他恨不得就地挖出两个墓穴,用两发子弹跟对方同归于尽,但哈里面对他的暴怒仍旧毫无反应,眼神浑浊,像步入老年痴呆末期。维克玛气得要扇他,一只手举起来,没落下去。最终他挫败地大吼,把哈里尔·杜博阿(或者那坨空有他名字的袋装垃圾)扔回沙发上。

该死的,你也不想想我该怎么办,你为那女人死去活来,搞成这副窝囊样子,那我呢?你有没有一刻想过我?

他在公寓里暴怒地来回踱步,像笼中困兽。到了最后他已不知道在对谁发怒。你混淆了对搭档的愤怒和对自己的愤怒,后来心理医生向他解释,你其实在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。维克玛嗤之以鼻,迅速否认了这一理论。他不想,也不敢去深究。他不能承认那些梦话:我无能为力了,我只能拉你到这里,你像漩涡,像灰域,不可能被拯救,黑狗也咬住我的脚踝,我不能再前进了,哈里。


多洛里安时代曾兴起一个传说:城镇会驱逐精神错乱的居民,官员付给水手报酬,让他们驾驶专门的船只将疯子们带到大洋中央,夜里再偷偷登上小艇折回,把疯人们永远撇在风浪的掌心。

哈里从沙发上滚下来。他的背很痛,舱室被浪尖抛掷,猛烈地来回摆动。药物在他脆弱的胃里缓释,黏膜刺痛,加剧他的晕船。他转动眼珠去看舷窗,正是日落时分,水光粼粼间两个太阳彼此反射,在视网膜上敲下一对悲伤的章。应该有音乐,他想,转了半个身子,伸展四肢在地上躺平。应该有悲伤FM。我扛着收音机踩在船头,声波的涟漪廓开海水上的浮冰。没有谁在我身后。如果我回头,会发现金不过是一个幻影,任何人都不过是幻影,这船将会驶向遗忘之境,雨云的空洞下方,灰色波涛的沙漠。世界唯一的排水口位于大洋中央,所有的污秽自那里奔腾而下,我们将搁浅在那里,永远搁浅在那里,随着三桅帆船和灰蓝色锐影一起沉没。

假设在平行宇宙的41分局我们是搭档,男人在甲板上向他提问,落日在遥远的边际上溶解,在那个人的墨镜上洒下溶不尽的闪光杂质。如果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,男人就会跳下船离开。但这是个骗局,哈里知道,他回答出这个问题,对方也会跳下船离开。送行者不会登上列车,水手不会留在疯人船上,这艘船载且只载他一个人。

于是他不回答。他提问。他问谁给你报酬叫你送我这么远,什么让你陪我到无法回头的经纬交接处?我醉得太过,甚至没意识你何时跨过船舷。你乘小艇离开了,让,这船上只有我自己。让·维克玛看着他,什么也不说。金发消失了,墨镜也消失了,他看见维克玛疲倦到极点的眼睛,看见太阳在鸽灰的雪沫间沉落。假如……他模仿起那个句式。假如那天我撞坏水闸沉进海中会如何?假如龙舌兰日出变作超新星爆炸,让,假如我是你的醉鬼丈夫,有人带着我的警徽敲你的门。


哈里听见敲门声。两下,三下,随后是门把手暴躁的扭动。爬起来的意念在他头脑中微弱一闪,电火花般转瞬即逝,没半丝传到肌肉。药的涩味反上舌根,黄昏的缎带在墙壁表面轻柔地舞动。他看见海在窗外平稳地呼吸。锁被打开了。天花板变得透明,雪从缝隙中落下,他困倦地爬起来,看见远方褐色的一点愈来愈宽,木板桥的尽头渐渐成形,某人抱着双臂在码头等他。

你简直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累赘,让·维克玛居高临下道。我就想不明白,我究竟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,要摊到你做搭档。一块毛巾饱含怨愤地落在哈里额前,加强这番控诉。让——亮起来的灯太刺眼,哈里闭着眼睛喊他名字。干什么?谢谢。算了吧,你别又忘掉我名字就不错了。听起来冷漠得很,但哈里隔着热毛巾猜出对方神情。那晚船从岛上归来,栈道被半明半暗灯泡照亮,他的搭档也是同一副表情。我尽量,哈里回答。从半个被咬回去的辅音他猜出维克玛本要出口的骂人话,成心似地笑了。



FIN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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